“你留过洋?”日本人似乎有些兴趣。
“再见。”王耀草草向日本人点头致意,然后便急匆匆跑上月台的天桥。
看到本田菊走了,王耀终于松了口气,转身上楼。他住在三楼一间小公寓里,推开房门,里面是一间很小的卧室和小得不能再小的厨房与卫生间,房间里没有多少家具摆投,他的薪水虽然尚可,但支付了房租和日常开销后也不剩多少,画画又是一件需要钱来支撑的行当,所以一切能省则省。
到楼门口,王耀对日本人说:“我到了,多谢您送我回来,先生。”
路上有巡察的日本宪兵迎面走来,但看到王耀旁边的同伴,宪兵们便径直走过去没有阻拦。
刚下天桥,日本人却赶上来了,他冷静地说:“我也往这个方向走,跟你一起吧。”
两人走过南北台的街道,这里是全市最漂亮的社区,一栋栋带庭院的日本楼整齐地坐落在道路两边,里面住的都是生活富裕的日本人,这些高档社区的安保是最严格的,没有特别许可,中国人绝不能踏入半步。不,满洲国的中国人并不能自称中国人,他们是满洲人,说着汉语和不伦不类的联合语的满洲人。严格的民族制度把人分成三六九等,人们必须认清自己的身份,在日本人的铁律下小心翼翼地活着。
王耀不知日本人意欲何为,心紧张地提到嗓子眼,想摆脱这个陌生的日本人:“我要走很远,大概和您不同路。”
日本人却执意与他同行:“已经要宵禁了,我跟你一起,你不会被宪兵为难。”
日本人忽然开口了:“你是在哪里学的西洋画?”
尴尬,但和一个日本人说太多不是什么好事。过了许久,电车还是没开,东北的冬天昼短夜长,天早早就黑了,人们开始议论纷纷,这样下去不知何时才能到家了。
电车停了一站又一站,车厢里的人越来越少,王耀身边那个日本军官还没有下车,渐渐地就剩他们两个人了。王耀数次看表,估计着自己还有多少时间,随着时间推移,他的头发里开始渗出冷汗。日本人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一只手将王耀掉落的证件递到他面前,他抬头一看,是刚才的日本人,连忙道谢:“谢谢你。”然后急急地抢回证件塞进大衣兜里。
“纯属个人喜好,”王耀不想多聊,“我画西洋画更趁手。”
终于到站了,王耀迫不急待地冲出车门,不料却失手将画具掉到地上,箱盖摔开,里面的物件撒了一地。他心急如焚,蹲下来手忙脚乱地捡拾东西扔回箱子,一不小心又把箱子打翻了,东西再次散落,他既窘迫又焦急。
王耀猜测这个和他并肩前行的日本人可能住在这一带,如果先到达日本人的目的地,他就可以从这古怪的同行者身边解脱了。可是他们已经渐渐走出南北台的社群了,日本人仍然没有抵达的迹象,反而是紧紧跟着王耀,丝毫没有分道扬镳的意思。王耀甩不开他,也只能一直朝自己家走。
“为什么学西洋画?”日本人问,“我以为满洲人更爱研习中国画。”
王耀看了一下日历,明天是星期三,他有一整天的课要上,而日本学监偏要在明天来学校视察,全校师生都要像士兵似的受检阅,他得打起十二分精神来应付。他放下画具,随便洗漱一下便上床睡了。窗外北风呼呼吹过,双
“不客气,”本田菊忽然摘下帽子,行了个西式的脱帽礼,“告辞。”说罢,他转身离开,穿着军装大衣的背影很快消失在雪夜中。
“谢谢,本田先生。”王耀再次道谢。
王耀犹豫了一下,还是如实说:“英国。”
“是……是的。”王耀顾不上和日本人交谈,好不容易捡回所有物品并扣上箱子,他急着赶路。
“是的。”王耀说。
“我叫本田,”日本人说,“本田菊。”
“你叫王耀?”日本人问道,刚才他已经借着站台上昏暗的灯光看清了上面的名字。
王耀只好答应,两人一起走在路灯苍白的光晕下,人行道上的积雪被日本人的军靴踩得嘎吱嘎吱响,王耀的棉鞋深一脚浅一脚陷进雪里,附到鞋面的雪被体温融化,浸得棉鞋湿了,双脚慢慢变得冰冷疼痛,冻脚是东北的冬天必会经历的事,也是最难受的事情之一。但这只是寻常小事罢了,寒冬里马路边上的冻死骨也不算什么罕见的大事。
越过公园,后面就是中国人居住的公寓了,这里其实也是日本人建的房子,但大都租给普通中国人住,像王耀一样有工作的中国人很多都租住这样的公寓。
王耀心里更急,这段时间抗联的搔扰性打击很多,搞得日本人焦头烂额,以至于满洲实行了宵禁,他住的地方较远,要坐好几站才能到,搞不好不等到家就要赶上戒严了,要是过了时间还在外面走动就会被巡逻的日本兵抓起来。在他着急的时候,电车终于又缓缓启动了,随着有节奏的隆隆声,电车在夜幕下不急不徐地前进,漆黑的窗外偶尔有灯光掠过,车厢里的人们重新安静下来,沉默而麻木地等待电车行驶到各自的目的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