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口中的苏大人,将近五十岁的年纪,皱纹已经在额头上深深地凹陷下去。时已正午,仍然在尚书台中和属官们议事。这一议,往往连午饭的时候都错过了。端茶送水的差役早已学乖了,只能等到这位苏大人忙完一阵子,再上去提醒各位老爷用饭。
“高祖到先帝时候,朝廷以兵事为主,大小城池,均有修筑城防备战之需。所以地方上的官员,能自由裁量辖内的工程营造,也无可厚非。可现在中原承平日久,这条旧例却还留着,就成了官员敛财的幌子。哪怕小小一个县令,无需报朝廷知晓,也能用营造的名义,滥征法度之外的赋税,不进国库,只与自己中饱私囊。现今与民休息,该是时候废除此例了。我拟上表,地方上的营造,能免则免,如有必需,先报州府审阅,州府选过,再报工部,最后由尚书台裁定。”
“大人此举极善。此律早就该改,只不过这一直是公开的发财之道,自上而下,牵涉甚广,之前也从没有人敢改能改。据下官这些年计算,如果早二十年改了,这些人少刮五千万两白银,民间也一早富裕起来了。大人如今占了天时地利人和,正该是清除积弊的时候了。”
“下官有一言。大凡盛世,税依定制,役有定法。以下官之见,不如连申报批复也免除,一年之中,用多少劳役,如何用劳役,量在法度之内,直接由工部列定,免得节外生枝……”
这时,一个官差匆匆从外面进来,躬身行礼,附在苏云耳边低声通传:“大人,外面有两个人,自称是大司马西席柳先生派来的仆人,有要事求见大人。”
苏云皱了皱眉,面露不豫之色:“这是公家衙门,是闲杂人等随便来的地方吗?有书信就收下,让他们回去。”
官差道:“是——可——可他们口口声声说,有件大事,一定要面见大人禀报。”
苏云不悦,本想直接将这两个闲人赶走,可事涉柳梦,又觉得有些奇怪,便挥了挥手,斥退公差:“那就让他们候着。”柳梦与官府向来两无干涉,交情再好,也不是那种会打搅他公事的人。平白冒出两个人,也未必见得就是柳梦的下人。可无论如何,总还是要问一句。
又过了半个多时辰,终于议完了今日的要事,交代完了各人的差事。官差端上饭来,苏云想起那两个柳梦的仆人,便趁着吃饭的工夫,让人把他们叫了过来。
老百姓见了衙门里坐着的大官,最要紧的就是跪在地上磕头。石行泉和白霜清被人领着在气氛肃穆的厅堂里走得眼花缭乱,浑身都不自在,见了尚书令大人,紧张得手心里都出了汗,幸好还没忘了这件事。
磕完了头,石行泉磕磕绊绊地开了口:“大……大人,小的,小的主母遇上事了……我家主母是刚刚回京城,在这里就是有亲戚,也多少年没走动过了,小的没了办法,知道您是菩萨心肠,只好来求您帮帮忙了……小的知道,您一直都帮了我家主母不少忙,八年前还来看过我家主母,要不是您,家里早山穷水尽了……”石行泉说着说着,胆子渐渐大了起来,恢复了平日的伶牙俐齿。
“有事就说。”苏云打量了一下这两人,八年前他曾在柳梦宅邸中住过一段时间,也和这两个仆人有过交集,只是年深日久,形貌早已记不得了。现下正面一见,又听他们提起旧事一一对景,才模模糊糊有了点印象。
石行泉抬起头,一脸哭丧:“大人,小的主母刚刚被司隶府的人给带走了。”
苏云吃了一惊,面上不动声色,手中筷子却在杯沿上撞了一下。他放下碗筷,若无其事地问道:“是怎么回事?”
“什么缘故,小的也不知道——”石行泉简单把中午发生的事向苏云讲了一遍,“我家主母之前接到了您的帖子,本来今天中午该去您家府上赴宴。可是出了门走到一半,就跑出来一群提着刀的衙役,拿着司隶府的令牌,说司隶府的大老爷有话问我家主母,让我家主母跟他们走一趟。主母没办法,只好跟他们走了。小的以前听人说过司隶府这个衙门,心里面害怕,怕主母一个人遇到什么事,就来找您帮忙了——原本我们是去您府上打听,可门房说您不在,就只好找到这来了,幸好,幸好真的见到您了。”
苏云靠着椅子,眉头深锁,隐隐觉得有许多不对。
“你们且回去。司隶府召人问话,也是常有之事。不过比其他衙门隐讳些罢了。你们不要小题大做,再往外乱说了。引起议论,反而对你家主人不好。”
“大人,您千万要救救我家主母——小的给您磕头了。”石行泉见苏云态度模棱两可,只顾着赶自己走,心中一急,一连磕了好几个头。
“好了好了,——你倒是个忠仆,”苏云莞尔一笑,安抚他们,“你们不知道你家主人的家世。她娘家的兄弟姊妹,都是朝廷里的栋梁。你家主人来做大司马家的西席,虽然最初是太常的意思,但最后能成行,也是柳家人在大司马面前一力保荐促成的。我告诉你们实话,真有要紧的大事,柳家人如何能坐视不理,他们奔走起来,岂不比你们奔走更加得力。他们那边没动静,你们就把心放在肚子里,只管回家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