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上下打量一番幼清,十七八岁,自己看着应当和他年岁相去不远,立即心生一计,嚷嚷起来:“将军!他与我年岁相去无几,他能随侍在侧,我也可以!我还会行医,定能保得将军康健!”
意识清不清醒就另说。白苏子在心中冷笑道。
他这么一喊,倒是引得常歌回头。
黑纱轻移,常歌淡然解释:“幼清,不是我的随侍。我不会改主意的,你走吧。”
“将军!”
残雪被马蹄践得飞扬。
这次,无论是幼清还是常歌将军,谁都没再回头看他一眼。
*
越接近襄阳城,路上所见越是触目惊心。
最开始的异象,是冰河。
时值深冬,三九未过,向来不结冰的汉水,今年居然起了层薄冰。
眼下,这层极薄的冰层已被陡增的水流冲裂,无数冰碎随着江流而下——而那江水,不是澄澈之色,不是泥砂之色,是一种难言的红。
活像有人倾了半江的血水进去。
幼清看得有些发愣:“这水,为何是红色。”
常歌未答。
寒夜里,血腥气渐浓。
一路上叽叽喳喳如麻雀般的幼清也闭了嘴。
此处距离襄阳城,只有七里左右。
再往前行,两人都明白了江水异象的来源——战场居然连绵不绝,生生拉扯至城外数里!
乱尸横陈,断剑望天。
可供两辆马车并驱的官道,此刻竟被尸体兵器铺满,绵延无尽。
常歌勒马,静默了会儿。
寒风食人骨,霜雪葬冤魂。
他的目光掠过满地尸体,男女老幼,兵士妇孺……无一人能逃过。他甚至在其中,发现了几个不足臂长的婴孩。
幸而今日深雪,大雪盖了一层,掩去了大多令人悚然的血和伤口,不至于白骨露野。
紧接着,他发现了不妥之处。
幼清的马远不如常歌的千里神驹,他气喘吁吁追上来时,被这条横尸之路吓到:“这……怎么会这样!即使守城,也不会防御至数里之外……这难道,难道是……溃逃?”
常歌未答,飘身下马,以手抚开尸身上的残雪,贴近观察。
“将军!”
“噤声。”
常歌看毕,立即扫开另一具尸体,接连扫了数十具,方才站起身,低着头沉思。
幼清跟着,走马观花地看了一通,这些人高矮胖瘦不一,连铠甲都各有不同,实在没看出什么值得注意的端倪。
见他不解,常歌解释道:“这是骑兵。你看他们都身着重甲,且多为裙甲,手心薄茧也更贴近于长兵器所留,在场能见到的士兵,应当都是骑兵。”
幼清听得更糊涂了:“骑兵又怎么了?”
“你没发现他们少了什么?”
见幼清摇头,常歌道:“骑兵骑马横冲,岂不是比步兵更占优势?一人无马倒算了,也许是战场之上不幸战死,目之所及,所有骑兵无一人有战马……”
常歌轻身上马,双腿夹马:“他们已无战马,快。”
幼清虽未真正上过战场,但他打小跟着大周天子祝政,好歹浸润了些广博知识,瞬间明白了常歌意图所指——行军作战,马乃利器,更是储备粮。只是多数战马随主人征战,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不是逼不得已,谁会杀马充作军粮?
倘若一个军队,一匹战马都没了,那只能说明一种情况:他们早已断粮多日,连战马,都杀无可杀。
二人策马远去。
树林中,白苏子蹲在树梢,还在回想方才看到那一幕——在拨开尸体铠甲上的冰雪之前,常歌的指尖已然有一层薄霜。
只是他肤色极白,和霜雪一色,若非白苏子细致入微,根本难以察觉。
他揣测,常歌时不时甩开身边那位“幼清”,很可能是故意的,目的是不让他察觉指尖的薄霜。
白苏子又看了一眼常歌背影,果不其然,常歌倒提着沉沙戟的右手,一层薄霜。
他轻皱眉头:“冰魂蛊毒?”
*
没有数里,二人已行至两军交锋之处。
此处已能遥望襄阳城门——魏军的投石车已逼至城门前,火石攀飞,西南角楼已然溃塌。
大楚军士身着红衣黑铠,此刻正拼死护着场上蜂拥的平民,但楚军数量太少,本就和平民数量不成比例,此刻被黄衣铁甲的魏军一围,更像是揉入沙堆里的一小撮朱砂,被冲得什么都不剩了。
偌大战场之上,人竟不如蝼蚁,号角一响,战车冲锋豁开人群,接着长矛兵上阵,遍地哀民。
山河飘摇,痛兮四海之魂;尘民流离,哀兮家国无存。
目之所及处,都在屠杀,不分老弱妇孺。
青壮可充军,妇人可繁衍,孺子可成长,但凡能喘口气的,都被一股脑地混杀。
古来征伐,向来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