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丛已经不记得自己小时候待的抚育院究竟在什么地方,也不记得自己原本该姓作什么。他只知道那时自己低矮的视线里,有许多穿着老旧黑色工作服的腿在来回走动,四周永远是孩子的尖叫和女人的怒喝,一切是灰色:剥落的墙漆,生锈的窗格,以及窗外的天空,和远处绵延的荒草地。
他只知道,所有人都叫他:丛丛。
在馨美抚育院的宿舍楼里,因为孤儿的人数太多,年幼与年长的几乎是混居在一起。季丛睡在窗边,而旁边的墙脚里,放着“姐姐”的床。
大家都叫她“姐姐”,可能是因为她比谁都更像一个女人。姐姐的年纪早已过了能被收养的年纪了,她身上永远穿着红色裙子,来去自由,早出晚归,很多时候,晚上也不回来。季丛不知道她在做什么事,只偶尔几次看见她和管理宿舍的女人对骂。
那女人去抓她的头发:“sao货,还死赖在这儿不走!”
姐姐撩起裙子,用高跟的尖鞋子踢过去:“我碍你什么事了?”
“你怎么不找你那些男人去过活,你不是有本事靠男人吗,你就一辈子靠男人好了!”
“他们也配?我就是和他们玩玩。”
“天底下怎么有你这种不知廉耻的妖魔,”女人被她气得发抖,“你真是个婊子!下贱婊子!”
姐姐“噗嗤”笑了:“怎么,你一个男人没有,看我过得这么快活,眼热啊?”
这就是姐姐。她不像一个在抚育院里长大的女人,她如同一团火般降落在这个房间里,红色裙子,红色嘴唇,红色指甲,红色的细跟鞋,真的妖魔一般,让季丛感到战栗。
有一天,姐姐化妆的时候,朝他搭话:
“欸,丛丛,你这个名字,像不像外面的草地?”
抚育院周围的草地,一年四季都是灰黄色,硬硬的一茬,乱七八糟地铺展在泥土上。
廉价肮脏的草丛,千万人踩踏的草丛,这真是个对他人生不详的预言。
季丛躲在角落里偷看着姐姐化妆。姐姐收拾得差不多了,最后掏出口红往嘴上涂抹。她的手法娴熟,她的那种自我陶醉与欣赏,简直令人着迷。
“看够了没?”姐姐摆弄了一下头发,“我美吗?”
“……美。”季丛点点头。
“哼……那是当然的。”她举起口红朝季丛晃了晃,“知道么,男人最喜欢这个东西。只要你涂上这个,谁都喜欢你,叫你宝贝,把你捧在手心。”
姐姐收拾好东西,拿起包婀娜地走出了房间。门外又响起抚育院管理人员的一阵叫骂。
白天的时候,季丛和其他人在院子里做劳动,或者挤在有限的教室里听老师讲授最基础的课程,到了饭点,便排队等待着分配食物。
这些孩子被聚集在一起,期望着能够被选中,收养。他们很少能获得与其他同龄人平等的教育资源,获得足够的知识。更不用说,有人会教给他们爱与善。
他们野蛮生长,自寻出路。
那天晚上,房间里的其他人都睡了,只在门口有盏老旧的壁灯亮着。季丛躺在床上,忽然觉得心里砰砰跳起来,他感觉到自己的身体从被子里钻出来,来到姐姐的床前。那个口红躺在桌上,月光洒落起来,发着盈盈亮光。
季从的手不由自主地抚摸上去,很凉。
“好不好玩?”
背后忽然有人说。
季丛赶忙把口红放下。姐姐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回来了,她走到桌前坐下来,一把拉过季丛。
“嗯……我猜猜,丛丛很想被人喜欢,是不是?”姐姐说。
“我只想被选上, ”季丛有点胆怯地说,“我想有爸爸妈妈。”
“可怜的孩子。”姐姐语调怜悯。
她拧开口红的盖子,将红色的膏体分别在季丛的上下唇用力点了两下,然后用指头缓缓推开。
“男人是个什么,他们最喜欢体面,可扒了衣服,谁知道是人是鬼……”
“我的嘴,眼睛,耳朵,手指,身体,都是我的武器。”姐姐好像陶醉在镜子里自己的影像中,“我用这个玩弄他们,耍弄他们,这感觉太有意思了,太美妙了,我就是完全的胜利者!”
她的话季丛不能理解,那种语气中的狂热与沉醉使他无比胆战,他试图挣脱开姐姐的钳制。
“别动……好了。”姐姐将季丛嘴角的最后一道红色抹匀,把他的脸对向镜子。
季丛那时候只有八岁,或者更小。他身上穿着腈纶的短衫,从领口和袖子里钻出的脖子与胳膊,都显得那么幼稚与细弱。他太小了,小到无法分清他究竟是一个男生,还是女孩。嘴唇的红色像火焰一样,灼烧着他的脸庞。
姐姐看了看:“以前没发现,丛丛的脸这么好看啊。”
“等着吧,”她的红指甲轻轻滑过季丛的下颔,最后在他肩膀上拍了拍,“你的脸会给你带来好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