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时候,抚育院的阿姨从劳动的院子里叫他过来,然后蹲下来给他理了理衣服,领着他到校长办公室。
房间正中的桌前,校长正和一个衣着体面的中年男人在讲话。看到季丛他们,赶忙说:“来了,来了。”
于是那个男人转身过来,而后边的阿姨将季丛往前推去。那个场景里,季丛正对着窗外的阳光,视线里所有成年人的面容都是模糊的,而他能感到他们一致将视线落在自己的脸上。
“你看看,像吗?”那个男人问。
“在皮不在骨,在皮不在骨。”旁边的人赔笑道,“当然比不上少爷。”
“不错。”男人点头,像是很满意这个答案。
他就是季乘原,季岳的父亲。并将以领养人的名义,将季丛带去屏市。
而“丛丛”,就这样变成了季丛。
一切都发生得太匆忙,季丛没有力量抗拒,也不能抗拒,因为对于抚育院的孩子来说,被选中,就是最好的归宿。
离开前,他坐在汽车后座上,小声问抚育院的阿姨:“……我有爸爸妈妈了吗?”
那女人心不在焉地塞给他几块糖,随口敷衍着:“多问这些干什么,去哪儿,不都比待这里好?——差不多行了,丛丛。”接着“砰”地一下,替他关上车门。
离开时,季丛透过车窗,看见屋中无数孩子艳羡嫉妒的眼神。抚育院大门的烫金大字在冬日的阳光下熠熠生辉:馨美,仿佛正把温馨美好的祝福,送给一切孤苦无依的孩子们。
屏市。峰如山屏。
如果说抚育院的回忆被切割成了块状,不分前后地排布在季丛脑海中。那么来到屏市的这一天,只剩下残余的光影,声味,和皮肤上的温度。
汽车在半山腰上行驶,山下不远处便是繁华的建筑群。车行驶得极快,西面的余晖让视线中的一切都变成了暗红色,忽闪忽闪地溅射在季丛脸上。
前面的司机不断嘱咐,待会先生夫人会带他参加一个宴会,很重要。
“衣服着装……不要说话……”
温柔的风中,从山的极高处,恍惚有阵阵悠远晚钟声响传来。
“当——当——当——”
chao水一般涌过林海,涌到天际。
季丛觉得好奇,他看见自己趴在窗外,朝钟声传来的地方望去,入眼只是满山的绿色。
通过窗外的景象,可以辨别车子已经过了最高的地方,开始走下坡路。将要拐过一个转弯口时,司机忽然惊慌地喊了句什么,紧接着下意识往外打方向盘。
季丛还没有来得及转头,他也并不记得是否已经转头,属于那天的记忆从这里开始如同断崖般褪色,中止。首先离开的是影像,因此一切变得漆黑起来。其次是感觉,因此他并没有觉得任何疼痛。最后是声音,
因此……那钟声停止了。
--------------------
回忆可能还要有一章
## 08
季丛在屏市的生活,是从一个白色房间开始的。
他躺在床上,看见高高的天花板,然后是手上的挂针,同时他感觉到自己头上缠绕着紧密的的纱布与绷带。被子,桌椅,墙面,百叶窗,一切都是白色。洁净荒芜到寂寞。
屋子里冷气打得很厉害,连光线都冷冰冰的。
每天固定会有护士来替他更换纱布和吊水,因为他只是一个孩子,所以从来不会对他提及有关身体状况的事情。
在旁边的墙上,有一扇半人高的玻璃窗,方便家属和医生查看病人的情况。
季丛曾经在那玻璃外面看见过季乘原,这个男人还是穿得西装革履,体面无比。他旁边站着位同样打扮得体的中年妇人,正以一种难以克制的兴奋说着什么。而季乘原也相当愉快地回应着妇人的话,激动的心绪使这对男女表现出了有别于富贵出身的难得的亲切。
奇怪的是,即使是在如此热烈地交谈,他们落在季丛身上的眼神,却是出奇的无动于衷。
房间里都是冰冷的色彩,季丛觉得大脑雾蒙蒙的,看不清一切的过去与未来。他的记忆变得很破碎,大脑慢慢把它们拼成一团。他望着窗外的人,望着季乘原,想起来是这个人选中了他,将他带出馨美,带来这里。
所有人都告诉季丛,被选中的孩子将会拥有爸爸妈妈,那是很幸福的事情,柔软的床,五颜六色的玩具,你想吃什么,想要什么都可以对他们说。生日的时候会有好看的蛋糕,戴帽子,吹蜡烛。每天睡前,他们会给你温柔地讲述,那些童话里的故事。
季丛多么希望他们能走进来,走到他的床边,看一看他们选中的这个孩子。只要轻轻地抚摸几下他的头发,或者,哪怕只是对他说几句话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