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湍没有提灯,踩着暗弱天光缓缓行向宫外。绕过最后一个拐角,天色更亮。远处宫门檐下,两盏宫灯投下亮光,照见太子负手而立,正等他来。
“微臣参见太子殿下。”
“我听说了。这两年,辛苦舒之了。”太子虚扶张湍手臂,“自今日起,舒之在朝为官,将与其他官吏无异。是件好事。”
迎光垂首,暗影遮住面庞,张湍沉心静气,不疾不徐应答:“承蒙太子挂怀,无论身在何处,微臣都会尽忠职守。”
“却非易事。”太子脸上挂笑,却未及眼底,话锋一转,意味深长道:“各级官吏逾千人,形形色色。往日舒之并未深涉其中,说话办事可游刃有余。今日跨过此门,踏足官场,再无悠闲可言。”
“多谢太子殿下提点。”
“算不得提点,只有一句话,想与舒之共勉。”太子脸上笑意渐消,若有所指道:“多闻阙疑,慎言其余;多见阙殆,慎行其余。1直言无讳能留直名不假,可等到了回过头来看,早已是孑然一身。”
张湍低眉作礼,送太子离开。待其行过拐角,张湍方才直身。看来昨日他所呈报的三道奏折,太子全不知情,否则绝不是威胁两句就肯善罢甘休。
天已大亮,初日布霞,将天际青白改作丹红。彩云堆如纱,任早风吹拂,好似昨夜浅溪霞光,匆匆闯来,未置一词便又离去。张湍望眼天色,看向朱漆宫门,心中难生欢喜。
文渊阁不远,但他走了许久,最后停在门前,请托侍者通传。
“学生拜见老师。”见王焕出门来迎,张湍惶惶,躬身长拜:“学生昨日下午回京,因皇上诏见,未曾上门拜见,还望老师恕罪。”
王焕扶他起身,慈蔼笑道:“不碍事,回来就好。现下时辰正好,我刚告过假,休沐半晌,带你去吃碗热汤面。随后再往户部支领俸禄,在京中挑座宅子——毕竟日后要在宫外住。”
“老师您知道了?”
“宫里不想藏的消息,一日之间就能传遍京城。边走边说吧。”
王焕在前走,张湍在后跟。
一老一少,踩在皇宫铺地石板上,倏忽间,仿佛回到张湍初授官那日。两人坐在摊上喝着热汤面,味道与当日赵令彻捎回宫的一般无二。离开时,两人路过张湍先前租住的小院,张湍驻足多看了两眼。门前扫得干净,有条藤蔓爬过墙头,挂在墙外,虽是清寒居舍,却有盎然生机。
“草色入帘青。2”王焕赞道,“你挑的地方好,幽静闲雅。如今屋子的主人,想必也有几分雅趣,若得闲暇,可结识一二。”
话音刚落,木门推开,户主怀抱几册书卷,匆匆忙忙向外跑去。
“像是明年春闱的考生。”张湍喃喃。
王焕笑说:“这是贪睡误了时辰,到学堂书塾,少不得一番训诫。人年轻的时候,总想着多睡会儿,睡着睡着就老咯。像我这样的年纪,瞌睡是越来越少,有时候早上醒来,还不到上朝的时辰。”
“老师宵旰忧劳,学生心悦诚服。”
“拍马屁的话,少说。”王焕笑着伸出挥挥手,“老了就是老了。你还年轻,两年前,你也是春闱的考生。殿试那日,看着你引经据典、侃侃而谈,就像回到年轻时候,也是满腔热忱想要大展宏图。”
“老师肩负天下苍生二十载,学生难望项背。”
“听听,又来了。”
“是学生肺腑之言。”
“肺腑之言也好,溜须拍马也罢,留给史官去写吧,你就不要多说这些了。”王焕动身前行,张湍紧随其后,见其步履愈缓,气息不匀,忙上前搀扶。王焕摇摇头道:“瞅瞅,不服老不行,走这么几步路就喘上了。”
两人行路迟缓,走走停停,许久方至户部。
户部尚书刘俭闻声搁笔来迎,听王焕道明来意,传清吏司郎中汪纫回话。
汪纫见到王焕、张湍二人,左右为难道:“授官那日是有圣旨,张大人俸禄依从六品发放。但迄今为止,张大人的职衔屡经调整,有时有圣旨,有时只有口谕,吏部那边的调职文书一直没拿过来。更何况,张大人期间还因故革职、解官,同样没见到文书,卑职着实难以计算。”
“是不好办。”刘俭心中盘算着,“这一桩桩、一件件落实清楚,拿着文书核对发放,今日想领俸禄,恐怕是难。”
“原无这般复杂。”张湍礼了礼道,“湍自授官以来,只巡察原南及内阁旁听期间履职,且巡察原南还出了岔子,唯内阁旁听期间,可堪支领俸禄。所担虚衔只是荒诞戏语,当不得真,故而依照授官圣旨所述,以从六品之俸支领。”
汪纫仍觉不妥:“要按张大人所说,满打满算只有一季俸禄,合十二两银子。”
张湍感叹:“已然足够。”
“如何能行。”王焕否了张湍提议,另向刘俭道:“他是三十五年五月授的七品衔,领从六品俸禄,八月末——按九月来算,擢升四品佥都御史。即便不算后续的二品虚衔,三十六年二月奉旨领钦差衔巡察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