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便是启程之时,萧宁已是先由乳娘抱去了山麓官道之上的车驾中,花弄影走进殿内,唤道:“陛下,谢公子,山下仪仗已是准备就绪”话至一半,便戛然而止——在他被萧溟遣去传话的这短短时间内,漱玉轩已然空无一人,拾掇得干净空荡。他一间间搜索着,便见寝殿之中尚有一人,正是谢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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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日里萧溟都去漱玉轩看望侄儿,然而真正的心思是个人都看得穿。谢阑却未曾开口点破,萧溟便厚颜当他默允。如此这般,知他至少是消了些许对自己的怨恨——虽不敢奢求他同自己心下再无嫌隙,但至少谢阑不再缄默,两人之间偶尔能够进行只言片语的交流。
然而当萧宁牙牙学语唤了萧溟一声“爹爹”时,谢阑却是蓦地沉默。
“不必寻他们了,是我遣他们离开的。”谢阑凝视着身前容貌昳丽的娇娆男子,声音依然是既往的柔和无波,话中却是一语石破天惊:“你准备何时动手呢?枯叶堂主。”
谢阑小心翼翼地接过那水红金丝撒花的锦缎襁褓,怀里的婴儿又软又小,他有些僵硬地抱住,萧聿拇指食指轻轻捏开佛奴蜷起的小手,掌心的那块胎记在烛光下,像是一抹晕开的胭脂,颜色鲜艳如血一般。
谢阑的身子已是大好,在这拂玉山上元和行宫中最后的日子里,两人相处几乎都是围绕萧宁,虽依然大多数时候沉默无言,却也是多日后难得的融洽。
花弄影脊背肌肉僵直,只不动声色:“公子说什么呢?”
萧溟见谢阑沉默也是心中发憷,教他改口唤自己“皇叔”,然而刚开口的稚儿如何能那么快便学会,像是嫌那两字拗口似的,最后萧宁依然是唤着“爹爹”,连带着谢阑也被唤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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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日来行宫上下准备回城之事,各殿中忙忙碌碌地收拾装点,好在人数也不多,那两位被捎带来的妃嫔娘娘聪明得紧,从来不靠近这漱玉轩半步,第一日请安被萧溟免了之后,也不曾再腆着脸去天子跟前表现,每日便一起在同居的揽星斋中抄写祈福的经文。
那人一身湖玉色素淡衣袍,坐在床榻上,长发用同色的丝绦玉冠束着,听得动静,转过脸来,神色平静。
萧溟沉默半晌,终是道:“传个医官,再让人寻些羊奶,若能活下来,便觅一户无子的富贵人家送去,看他造化罢”
花弄影不动声色地打量一圈殿中:“公子,陛下人呢?是时辰该准备动身了。”
在一个日光柔柔的午后,萧溟随谢阑一同在庭院中,看着他怀中的萧宁伸着小手,去抓握空中从树荫缝隙间漏下的浮光掠影,如一只扑腾的奶猫般,恍惚竟是生出了些许错觉,似乎之前种种,都不曾发生过,两人在一个虚幻美好的梦里,如世间所有的伴侣一般携着手,直至满头的青丝都化作白发。
阿练若空寂中,醒后经由太医诊断怀娠,九月后诞下了元子,夫妻两人爱若珍宝,取名为宁,乳名佛奴。自萧宁出生起三十日,太乾宫中而来天子之赏赐日日不绝,其满月的筵席上,延初帝更是不顾病体亲自主持。后五王之乱爆发,萧聿与徐归荑双双殒命,其间保护元子的东宫护卫与萧聿谢阑失散后几乎死伤殆尽,这个不满百天的孩子亦是夭亡,葬入皇陵。
有时孩子起夜喝奶,萧溟为免哭声吵闹到谢阑,使他睡梦受扰,每晚都让乳娘将萧宁抱离谢阑的寝殿到偏堂中去。因着在他身边睡得更为安稳的这不争的事实,时常萧溟不请自留在漱玉轩中,谢阑知道自己拗不过他,也从不曾有任何异议,只是无言地背对着萧溟躺下。每每待到他半昏半昧时,一只臂膀便会轻轻搭上他的腰,将他揽入怀中。
谢阑平静道:“我出逃那日恰遇残朔楼行刺,或许能说是巧合,然而萧溟那封信方才让我起疑——戴康下毒一事与信同时出现,戴康却从来无权接近从含元殿中送来的文书与奏折,两事定然是不同批次之人所为戴康罪证确凿,作为一枚棋子,投毒后便遭灭口,一切线索都随之而断,那信又是从何而来?”缓缓扶着雕花床楹起身,“虽然出逃受阻是为留我,下毒与信是为杀
萧宁这孩子出奇地乖巧聪慧,甚少哭闹,虽还不曾说话,却已是会跌跌撞撞地走路,谢阑逗弄他便会“咯咯”直笑,两颗乌珠活灵活现地到处乱转,平日里照料也不甚耗费心力。在池太医一日三餐药膳的调养下,又或是因强打起了精神,谢阑身子竟是逐渐好转了起来。
眼中闪过倏然而逝的一抹异色,花弄影似是对谢阑在自己面前直呼萧溟名讳一事全然未觉,只是略略诧异道:“哦?返程中陛下不陪谢公子同车吗?殿中怎的不见其余内侍?让公子无人服侍”
指尖轻轻摩挲婴儿尚还稚嫩的五官,怀中的孩子睁开了同萧聿一模一样的眼睛,谢阑长睫轻颤,泪水簌落如斛珠倾覆,洇湿了襁褓,滴在萧宁的小手中。
谢阑轻声道:“萧溟不在这里。”
七月流火,八月未央,白日的天光渐渐越来越短暂。
“阿溟,这个孩子”谢黎的明光银鳞铠甲上尽是干涸斑驳的血渍,怀中抱着的孩子声息细微而孱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