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前日他当着沈山山将我寻去问话,他当着沈山山问我要不要查定安侯,并非是为了哂讽沈山山,也并非是为在沈山山面前提点我去劝阻我爹。恰相反,他只是为了在这场他早已知道的变故中保下我,才费心拿我来提点沈山山,要沈山山知道——沈府要是一反,我稹家就饱受牵连,我更会饱受牵连;沈府要是落难,稹家就不会有安宁,我亦不会有安宁。
他是要警示沈山山去告诫定安侯不要刀尖舔血、以卵击石,我却想作他是拿沈山山来震慑我,要我劝服我爹。
——是我想错了,我从来都把他想错了。是我被一身的亲缘恩义蒙蔽了心窍,是我一直都想瞒着他,瞒着,怕着,心虚着,也就越来越看不见……
看不见皇上他十来年中从来真正纵我,他从不曾用谁来镇过我,更从来没有想过要威慑我。
那么多日来的那么多沉默里,哪怕我所瞒骗他的真相是个错事儿,那我也已瞒骗了他十余年……可他既已知道我瞒骗了他十余年,难道就不恨我?为何他不恨我,为何他不问责我,为何他连发怒都不曾有过,却在见我时只是寡言,还始终含笑,始终静听我说话,甚至还为我训斥我爹,为我置下宅院,抚我头颈,吻我唇舌,望我背影——
即使我都骗了他,为何即使他清清楚楚地知道我把这于他千分险恶的祸患瞒了他十来年,他都还是不忍告诉我——
我那些自诩休戚相关、生死与共的亲缘恩义,竟将这乌龙之事瞒了我二十年,二十年来他们都由着我去信了一件虚假颠倒的错事儿,甚至由着我去为其苦痛……这一苦痛,居然就是二十年。
——而这些人中,竟还有一个沈山山。
沈山山从小是多么聪明,他是京中小辈儿里最会读书的。他汉书左传四岁起念,秦史春秋平日里只当故事讲与我听,他是多灵的脑瓜多通透的心窍,他应是早就懂这造反的大业是怎么回事儿。
我知道他懂……他懂得比我还早多了,亦深多了,可二十年当中,我有多少次为这场大业困顿消沉,我有多少次提及相关的多少事,有多少波澜因之而起,多少打骂由此而生,他从始至终都一直站在旁边看,他一直都在,他陪着我,我心里的苦他都知,我身上的痛他都见,可他看着我,明知我的苦痛,却还是对此一次一次地欲言又止、欲说还休——
终于终于,二十年来他每一次的将说未说,在此刻终于全都合理。
因为他根本就骗了我二十年。
我一身二十年来的苦痛,到底全该是他的。
【佰捌陆】
我从尚书房廊角转入前殿时,殿上重臣俱在,四将军危坐东墙之下,三公敛袍肃容端据西席。
我爹位列三公当中,听闻太监禀报,便与周遭众人一同看见我进殿,一时尽都侧目神动,引御案后的皇上也扭头看过来,望着我微微讶然。
我捞着袍摆就地一跪,伏身下去:“御史中丞稹清,叩见皇上。”
殿中划过丝几不可闻的叹,我听皇上道:“来人,赐座。”
小太监替我搬了个椅子摆在我爹后面,我走过去,默不作声坐下,抬头却可清楚看见我爹银丝鹤褂后背上被袖摆渐渐拉紧的褶痕。
此时林太师正说:“……贼军在城外对峙多时迟迟不攻,想必是临时起反坏了计划,未及接出京中亲眷,此时正该派人伺机潜入京中接人出城。臣以为,方才太傅大人所言极是。既然四军皆已排布就位,城北营与骁骑营那二万四千叛军虽多,可对上了禁军十万,便也没有胜算,可与其折损兵马内朝困斗,不如趁贼军亲眷仍被圈在京中,借此劝劝贼军束手就擒,若能不动干戈化解此乱,便是最好结果。”
林太师一口一个贼军说出,道理也很简明,便是要捏着沈府和亭山府的一干家眷娃娃去要挟城外大军投降。对面儿四将军自然是爱兵之人,虽不怕战,但若能不费兵卒而平息叛乱,又何乐不为?如此也都默默点头。
皇上泠然的目光落在我爹身上:“那如照所言,便押解了亭山府与定安侯府一干亲眷收监看管,再着人去北城门外与定安侯劝降罢。”
前面儿我爹闻言已然起身,拾袍便端正跪下,沉稳道:“臣请旨,愿往北城门外劝降。”
皇上看着他一会儿,徐徐点了头:“准奏。”他又看向四将军道:“押解叛军亲眷之事——”
“启禀皇上,”我已经起身跪在了我爹后面,双手撑在面前的冷砖上,磕了个头,“皇上容禀,乱纲悖纪之臣……实属御史台治下,现今梁大夫身在骁骑营中不知安危,无可表率,臣便苟以中丞之卑位请旨,愿往押解叛军亲眷收监看管,望……望皇上准奏。”
殿中人声一时凝注,我伏在地上老久,才听堂上落下一问:“……稹中丞,你当真要去?”
我便再度叩首,忍颤道:“回禀皇上,原本也就该是臣去。”
大约眼见皇上还犹豫,林太师有些急了,赶忙替我说了一句:“皇上,事情从急,这稹中丞资年也深,忠心可鉴,又经办大案无数,历来熟悉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