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群,就算他从来都是个分桃儿断袖的也上赶着要同我这公子好——那只要他还是我的沈山山,我就根本就没法子同他好下去。
我的命早就系在了国公府的祸患上,我从来都没有大难不死的后福能托给他。
那时的少年红于我,应是早在埋下的时候,就已必然化作沉沙。
【贰贰贰】
原以为,我能为着那没了的少年红哭一整夜,可沈山山那时听说我爹砸了我的酒还把我打了个下不来床,半夜里竟抱着个大肚子蹦来我院儿里瞧我。
我抹着脸,瞅见他挺了身子好似个孕儿的妇人,便抽抽着问他:“你也——也怀——怀上了?”
沈山山眉开眼笑盘腿坐在我床边儿,学着我说:“是啊,这不还是郎君你的种么,这就生给你瞧瞧。”
绢灯映着他脸上都是少年的玩笑意气,他展开身前两片大袖子便将一小坛酒搁在了我被盖上,见我还愣愣的,便又抓起袖摆替我揩脸,“哎,我的稹小公子,你可甭哭了,我那儿不还有个十来坛子么。我都埋好了,就当你将来的好事儿先存在我那儿就是,等你要娶亲,你来我这儿拿不就成了。”
可我听了,还是哭得了不得:“你怎——怎就知道我——我往后是好的?我怕是——是好不起来了……”
这时徐顺儿已麻溜寻来了两个银盏子,将沈山山带来的少年红揭过红缨布塞,便替我二人倒出些,由沈山山端过来塞了盏在我手心儿里。
沈山山自己也拿一盏,空出的手又在我脑袋上揉下一把,竖起指头便把我眼角鼻尖儿的泪都点了。
他那时眨眼深看着我,轻叹了声劝道:“不会的,稹清,你能好的。”
说着他慢慢又垂眼看去手中杯盏,里头清红的酒水微晃,这好似叫他想起些什么,终是抬眼睨着我笑起来:“你往后能比我好的,稹小公子,这你得信我。”
下刻他用他手里的酒盏撞了撞我的,也没再说下去什么,可我应已懂他何意,便徐徐止了哭,渐渐也深吸口气,遂同他一起将那今朝之酒一饮而尽,更一饮至今,可那杯中的少年红红过了多少年,到如今,我们却都不再是少年。
这些年经了那或险或悲的一事又一事,实则我从没想过自己竟还能活出来,更没想过我还竟能活到同沈山山再度一起喝那少年红的时候,故沈山山大婚之日,我在后院儿接了他递来的铁锹埋头撅着泥巴,也不知怎的,眼前忽而救没出息地模糊起来,见挖了半天儿不见一坛子酒,还气得抬腿踹了他一脚,吸鼻子问他:“……哎,你到底是不是把酒埋这儿了?你不是埋在你爹家里么?你要是还气着附议的事儿,你再打我就是,别他娘喝大了拿酒的事儿作弄爷白忙活一场,不然爷真跟你急。”
沈山山被我踹到一边儿去靠着树干子,抱着他那铁锹笑了笑:“我几时作弄过你?”
他抬手十分确信地点了点地,醉眼朦胧道:“就在这儿,我都迁过来了……你的,我的,全在这儿。”
下刻应着他话头,我铁锹再度砸下去竟真听砸出了喀嚓声。我抹过眼睛再小心撅刨了几下儿,居然真瞧见个大木箱子稳稳扎在土里。
箱盖儿一拉开就是一大阵儿烟灰砰然腾空,呛得我咳起来扇着面门落眼去看,只见当中确然停停摆着十几坛子雕缸的酒,一坛坛上都拿布巾仔细再缄了次口,布巾上头有些写着沈,有些写着稹,笔画儿都清凌挺拔,显是早将我俩的分清楚了。
于是我将酒全都搬出来,堆在沈山山跟前儿靠他坐了,二人揭开一坛坛酒喝起来,大约是喝昏过去几回,又醒来几回,应是说过不少的话,也谈及不少的过去——
我记不清了。
其实我名里有个清字儿,可这二十年来却应算过得并不清醒,算到底,许是笔糊涂烂账。当中该不该记清的我从来都道自己是记不清的,又或然是我原就不敢去记也不敢去清,则给出去的收回来的,留住的留不住的,得了的失了的,应付的未付的,越多越杂我就越只敢糊涂不敢聪明,而就这样蒙混着,多少年竟也真的就被我蒙混过去了,好似是皆大欢喜。
可我坐在树下抱着酒坛子靠着沈山山扭头看着他,那时却忽而发觉——我的沈山山不再年少了。他穿着新郎官儿大红的袍子坐在我身边儿,早已经是我幼时肖想中他该有的样子。我想他将来会子女绕膝、霜染鬓发,或然褶横眉角、躬身蓄须;他终有一天会再无法弯下身去替我捉来一只只青项紫背的大蛐蛐儿,也再无法攥着篾条儿替我扎出一个个威风八面的大风筝,也就更无法再背着我逆流走过一条条拥挤吵嚷的长街了。
沈山山会老去的。
我的沈山山,他有朝一日终会老去。
从前他惊觉我们怎么就十八的时候,我还拍着他胳膊搂着他脖子笑他,说你怕什么啊,我们往后还有好几个十八呢。
可而今萧然一悟,我才知道自己是井中的蛤蟆不知天高。
毕竟这世上,哪儿有什么好几个十八呢?
人这辈子,根本就只有一个十八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