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就奇在,二人都非耽于情之人,因而无一低头。
每每回想当初,崔叹凤亦会想,若是如话本传奇里那样,肯放下江山,放下身份,放下立场,就此泛舟江湖该多好,可惜,那只是奢侈,是掺了毒的酒水,是自我的麻痹,那样也就不是他崔叹凤和聂光明了。
他曾想过回头,但最终放弃,因为忠义而与聂光明分道扬镳。
真是悖论。
聂光明生而忠义,热衷于与忠义之人相交,他崔叹凤从未在此有失,可他们的忠与义却隔着生死与黑白。此生已做不到正大光明,最后这一点难能可贵的品质,崔叹凤希望能坚持,他不想变成义父那般无情无义之人——
听说,当年在新平,姚苌向苻坚索要传国玉玺且求其禅让,被严词拒绝后,怒而弑主,将其缢杀,后来为泄私愤,甚至将苻坚开棺鞭尸,委罪他人,以此推脱。
崔叹凤希望,能有自己的坚持。
他忍痛运慧剑,斩情思,意欲折返长安,此生不复相见,但他肯自伤以退,聂光明却不肯放过他。
其师萧九原惨死,聂光明怀疑江左另伏有狠角色,且此事与崔叹凤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为了挖出这个人和他背后的势力,他设局报信,以自己为诱饵,将崔叹凤引出长安。太子姚兴与崔叹凤亦故交,发现此信后,先一步埋伏,将计就计想将这些为晋国卖命的江湖人悉数剿杀。
那一日,雪河涧下起鹅毛大雪,满山是素裹银装,雪地里是血如红莲。
聂光明遇伏,所率来者皆死,唯留他独活,中了庄柯独有的剧毒明烟散,撑着一口气去见崔叹凤。截杀的秦军打着明晃晃的招牌,他能怎么想,只会想温润如玉的崔叹凤竟如此歹恶,我虽想擒他追究旧事,可在拿定证据前,从未想要他的命,可他却半点不留情,要置自己于死地。
所以——
“该杀!”
崔叹凤只身一人站在雪松下,背后是来势汹汹的刀风与杀气,聂光明双手握刀,暴起力劈,恨不得将他劈成两段。
“明郎?”
换来的只是聂光明脸上一抹不屑的冷笑。
崔叹凤退了半步,忽地不再躲避,而是不偏不闪,向着他的刀锋,苦笑道:“你竟是来杀我的?”
积压的情绪霍然爆发,他何曾没有希冀,何曾不盼转机,但盼来的等来的却并不如意。
刀刃毫不留情在其胸前拉开口子,血花溅射,喷在聂光明的脸上,但他暴跳的青筋和那狰狞的面容丝毫没有缓和,只咬牙切齿喊出两个字:“去死!”
“你就这么恨我?”
聂光明惨笑道:“有什么理由不恨?相比之下,我其实更恨我自己,我恨我有眼无珠,恨我引狼入室,恨我来此之前还对你抱有一丝奢望,我情愿我从没有遇见过你,从没有相信你!”
崔叹凤捂着伤口:“信上所言都是假话?你来这里,只是为了诱杀我?”
“对!”
“那你杀了我吧。”崔叹凤垂下手,袖子在寒风中肆意摇摆,整个人像根木桩子一样,站在雪中一动不动。
龙藏浦前,本是戏弄他的戏言,最后深信的却是自己。
为什么一点点善念都不曾留给他,他不是嗜杀之人,更不是jian恶歹徒,过去所做的一切,也只不过是恪守君臣之礼,只是他的君不是晋国的司马皇帝而已,那有什么错?他忠君爱国有错吗?
这个人啊,他深爱的人啊,却不曾给他一点体谅与理解,他心里觉得冤,又觉得委屈!如果他可予他再多一分温暖,或许……或许他也能像话本子里写的那样,放下一切,与君出走?
当刀斩而来时,崔叹凤心意已变,他旋身斜退,按住短钺的刃口,倾身扑向那个昂藏汉子,亲手将袖子里的神术刀,划过聂光明的脖颈。
“你就这么恨我?”
聂光明按着血脉向后倒地,崔叹凤双腿一软,跪在他身上,又哭又笑:“除了奉秦为尊,明郎,我可有一分一毫对不起你?”
“呵……”
聂光明口含热血,嘴角扯出讽刺的笑容,他什么也没说,手指摸索向前,执着去握掉落的兵器。崔叹凤余光扫过,心中被绝望填满,他提刀,闭上眼睛,随身体力度向下坠,将刀插在聂光明胸口上。
怕他死不透,他甚至忍痛转刃。
身下的人身子痉挛抽动,放弃取武器,手掌翻开晾在地上。崔叹凤被风雪掀了个激灵,茫然无措地滑坐到地上,看他气息将绝,忽又抖着手去捧他脖子,眼泪一颗一颗掉,嘴里不停叨念:“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聂光明嘴唇翕张。
“你说什么?”崔叹凤将耳朵贴过去——
“我不恨崔叹凤,但我恨秦贼!”
话音一散,他便咽了气,无论崔叹凤怎么拍打他的脸颊,他都不会再死而复生,孤独无助的刀客在风雪里抱着尸体,冻成了雪人。
还是姚兴的人找来,才挽救一命。
崔叹凤面无表情的拔出神术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