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衔环
谢阑醒时,入目的便是毡帐顶棚放射状的架木,汇聚为中心圆形的天窗,好似一轮撒发着光芒的太阳。
缓缓地偏过头,便看见了躺在身边的少年。
少年睡得很熟,绒绒的长睫在微光下如金色的羽扇也似,随着呼吸轻轻颤抖着,遮住了右眼眼尾的一点泪痣。冬日午后的阳光温柔而暖和,高挺的鼻梁削峰断玉般笔直,在脸庞上投下一片淡淡Yin影。
目光移向了两人十指相扣的手,一股柔和的脉息从交握处源源不绝地传导入体内,沿着四肢百骸流淌,所到之处辉光暖阳一般熨帖温暖。
谢阑茫茫然呆了好一会儿,一片空白间,手指微微蜷起握紧,却是将秦沧翎惊醒了。
对上了那双雾蒙蒙的眼睛,秦沧翎有些慌忙地爬起身,下意识擦了擦嘴角,动作到了一半又僵硬地停下,简直比谢阑还要不知所措。脑子里乱七八糟的念头呼啸奔腾,一边暗骂自己这样子真是傻透了,又后悔怎么没有提前想好谢阑醒时该跟他说些什么。
清早伊锡努赤过来后,陪了他一会儿,便回牙帐他舅舅与陆英那边了,秦沧翎不放心谢阑醒了身边一个人都没有,早餐的rou夹饼和山楂羊羹草草咽下,又喝了一大碗撒糖的酸nai,热水洁手净面困意略减,方才坐到床边,开始与谢阑渡送真气。
谨记着陆英的叮嘱,秦沧翎不曾将真气输入谢阑心脉肺腑,一夜未睡对少年来说其实并无什么影响,曾经七日七夜不曾闭目,只为将自己逼至极限领悟剑意的事儿他也干过。但这几日来心神紧绷,担忧着谢阑病情,车上几次小憩也只是略略阖眼假寐;现下无数次一遍遍地催送着内力,太一行炁,游遍十二正经复归而来,溯回丹田生生不息,这期间秦沧翎一直闭目凝气,神游太虚,真真是相当催眠;或许因着现下终于身处安心之地,思虑一松,竟是便这样睡着了。
少年身子一歪,倒在了谢阑身边,内息却依然机械地运作着记忆的动作。
谢阑五指微微舒展,秦沧翎这才注意到了两人的手依然紧紧握着,双指合拢压向腕处,有些失措地切断了两人相连的内息,方松开来,语无lun次地开口道:“我这”慌乱间抓住裘衾,替谢阑拉上,低声道:“我让他们送吃的来,等我一下。”一咬牙转身便奔出了毡帐。
望着秦沧翎消失的背影,谢阑一时怔忡,然而片刻后,便见少年端了一盘热气腾腾的吃食回来。他单手托着餐盘,一手从矮柜侧拖出一只红柳的小床桌摆好,方才将吃食搁了上去——小砂锅盛的羊羹rou煲,腐nai粥与一小杯热牛ru,秦沧翎将谢阑扶起靠坐在床栏边,端起牛ru喂到他唇边。
牛ru加杏仁与茶煮过后一直煨着,没有丝毫腥膻味道,谢阑大病初愈,昏迷数日未曾进食,起身时浑身血气倒涌,头晕脑胀,此刻闻到饭食的气息,加之暖热香浓的nai香扑鼻,只觉腹中一阵阵地抽痛,勉强张口含下一口牛ru咽下,胃部顿时熨帖了许多。饮尽了牛ru后,秦沧翎又慢慢喂了他几口腐nai粥,软糯流匙的粥米滑入喉中,谢阑微微喘息了几下,已是缓过了方才那阵难捱,伸手接过了粥碗与匙勺,埋头吃了起来。
秦沧翎见他努力进食,心下稍安,复为谢阑盛了一碗rou汤。那羊rou汤汁加入药料包熬煮多时,色泽澄清,羊羔rou鲜嫩无比,膏凝骨醉,因着谢阑久未沾荤腥,便将汤上的油星浮脂皆是撇去了。草原上依靠储蓄渡冬,斛薛都侯虽早在秋天便备下大量今冬草药,但最为寻常的羊rou亦是不失为一剂良方,尤其适合大病初愈的膳食滋补,且谢阑体虚胃寒,更是合宜。
腐nai粥用羊骨高汤熬煮珍珠米,佐有少许提味的辣椒茱萸,谢阑吃着便发了一身汗,喝完一碗rou汤后,秦沧翎抬手摸了摸他的额头,烧已经完全退下去了。
谢阑搁下了碗碟,接过少年递上来的手绢擦了擦唇角,哑声开口道:“多谢了秦少侠”
秦沧翎愣住了,两人仅有过两面之缘,不曾想谢阑竟是直接唤出了他的名字:“你知道我?”
谢阑望着他,轻轻点了点头。
那年茫茫人海中,复剑的少年在轩巍的城墙上,与玉面的探花郎如雨落英中遥遥相望,他接住了少年抛给他的芙蓉花;血腥萦绕的山间崖洞里,谢阑在饥寒病痛和绝望间与他仅仅相处了片刻的功夫,竟记得他被细碎光束映亮的面庞,还知道了他的名字。
秦沧翎突地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两人不过萍水相逢,须臾故人,自己因着种种机缘巧合再次寻得了他,真的只是一腔执念吗?
谢阑艰难地撑身而起,赤裸的双足踏在那兽绒的地毯上,秦沧翎不知他要做甚,连忙移开小床桌,扶住了他。
轻轻挣开少年的手,谢阑便跪了下去,秦沧翎呆住了,直到听见他额头磕在地板上发出一声闷响,才慌忙想要将谢阑拉起来。
谢阑却依然跪在地上,扶着秦沧翎的手臂,shi润的眼眸望着身前的少年,哑声道:“两度援手,蒙之得全,救命之恩,谢某无以为报,生当衔环,死亦结草”言罢欲要再次伏下身去,被秦沧翎一把抱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