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人傀
三日来的雪,洗得天地间皆是干干净净的色泽。白茫的荒原,靛青的穹庐,都融在日出之前的暗色波影中。
秦沧翎坐在毡车轩辕之上,微风轻轻地撩动着少年的额发,他沉默地望着地平线天地交接处,金红的旭日缓缓浮起,破开冰凉的雪寒气息与笼罩的幽谧寂静,曦光浅蘸云海,美丽的朝霞涌散开来。
身后的垂珠玲玲声起,帐帘被掀开,带出一股暖热的气流。陆英拿着两杯白汽腾腾的羊ru走了出来,坐在了少年的身边,递给了他一杯。
秦沧翎默然接过,低头抿了一口,没有说话,两人便这样安静地坐着。
“阿翎。”
“嗯。”
陆英鼻尖冻得有些微微发红,用滚热的杯子暖着手,“阿翎,我虚长你几岁,出谷也没几年,但行医一路上的所见所闻,也踅摸出了这么个道理——人生于世,能四肢健全,偶尔小灾小病,便已是幸事”
“这世间生而眼盲者,生而失聪者,甚至先天不足夭亡者何其多。你我二人有如今的一切,盖天意抉择、父母所赐,自是三生有幸。”,
“陆大哥,我省得”秦沧翎转过脸来,眼圈有些微微发红,“我只是想起从前一次,行至交趾。当时我与师兄借住一家农舍,那家的邻居有妇人夜半生产,诞下了一个双身的婴孩我与师兄当时帮忙在前院烧热水,那妇人是个十七八岁的女子,产后不顾下身还淌着血,跪地求留下她的孩子,那个婴儿却还是被她家的婆婆当场摔死了。”
陆英闻言沉默了一时,呼吸间蒙蒙的白雾倏而消散在冰寒的空气中,方轻声道:“这种体质在医籍上亦是有所记载——《人傀》所言:‘Yin血先至,阳Jing后冲,血开裹Jing,Jing入为骨而男形成矣;阳Jing先入,Yin血后参,Jing开裹血,血入居本而女形成矣;Yin阳均至,则非男非女之身’谢公子他,并非妖邪,不过Yin阳秉赋耳。”
少年听完后静默不语,只是望着天际柔软的流云,突地道:“我在想,倘若当初,在龙泉山上,倘若我引开罗浮宫的人后,再亲自回去寻他,而不是将他的藏身处告诉了昱王的军士,是不是,他也不会遭受那些”
陆英摸了摸秦沧翎的头,轻声截断了他的话语:“你又怎知他当时一定会同你离开?谢公子不仅是朝廷命官,更是东宫属臣,许多身不由己的事情,也不是一个倘若的假设便会改变的陷在过去的纠结悔恨中是最无用的,如今我们既已是救出了他,便应该往将来多想想。”
秦沧翎眼眶还是红的,但是点了点头,低头又抿了一口羊ru:“那他好些了吗?”
陆英神色微敛:“若如霍将军所言,当初岐王兵败的导火索是因为谢公子假传的军令,以岐王的狠毒性子,我只怕有个万一。所以当他发热基本退了后,又仔细检查了一番,取了一些血,果不其然,他的体内有大量铁画山庄赤练蝰尹七情所制之毒,由以浴炉为最盛。”
见秦沧翎望着自己懵懂的样子,尽管难以启齿,陆英还是说了出来:“此毒性温,多同羊脂一道制为浴炉膏,燕宫中后妃嫔御多有使用。少量时不足为虑,然而一旦短时内摄入过多,便是一味难缠yIn药。如那阿芙蓉一般,倘若不能通过泄欲发散体内淤积的毒性,中毒之人便会痛不欲生如今在这草原上,我手边的药草尚不足以为他解毒”,
秦沧翎脸上直如开了染铺般,红了又白,白了复青,好在陆英接着道:“不过你所修习的太一真气,乃是天下至纯至Jing之物,只要按照心经修习的气脉运行之法,于谢公子体内推衍,应能化解一二。”
“不过,阿翎,万万记住,切忌将真气推入心脉,他如今太过虚弱,我担心真气一入肺腑,有心脉毁伤的风险。”
秦沧翎郑重地点了点头:“好的陆大哥,我记住了,今日待他醒了,我便与他解毒。”
陆英蹙紧了眉,最后还是涩然开口:“阿翎,双身之人,大多无法使女子有孕,也很难产育子嗣,然而我查看后却发现,谢公子他有过小产的迹象,约莫是半年前的事岐王与那燕皇yIn辱于他时又对他用了那万分伤身的避孕之药,身体如何能受得住”
不过是两人说话的这点工夫,天穹已从蓼蓝花的颜色褪为浅浅的淡青,长云消散,天际再无一点云烟,慢慢地明亮了起来。
两人之间短暂的安静,呼出的雾气如纱般流动。陆英终是长叹了一口气,:“这次回来赶得太匆忙,我待会儿去主帐那边一趟,斛薛都侯所藏医书中我记得有一些中原罕见的解毒药方。你好好看顾他,切莫让谢公子有那些个轻生的念头人活着便有所盼头,我现在是真心希望他的身世与当年靖南那一役有关,将来的行路也有个方向。”
秦沧翎遮在毛边袖口中的手骨节捏得发白,终是努力地扯出了一个笑容,“好,陆大哥你先去罢,嗯替我向伊锡努赤的曾祖母问好,等谢公子好一些以后我再去看望她。”
陆英点了点头,将手中已是冷掉的羊ru一饮而尽,随后轻捷地跳下高大的车辙,绕过几只圆滚滚的毡篷,向主帐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