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给我,却终于给不了我。
那时我心想,我此身或然因了我爹,好似除了富贵一无所有,如此蹉跎,不如想成要还他一场齐量的孽债便罢。大约待那仅留的富贵都消尽了,这场孽债也就有了个头,故他要补我什么,也就已无关紧要。
而爹再听我提起洮砚,倒并未做声。他只叹了口气,反身挥手别过我,就又默然往衡元阁去了。
原以为此事再无后话,可次日我去部院儿点卯,刚坐下,却见一方颇眼熟的洮砚搁在我桌上,砚中寒池圈翡、边雕小桥。底下人说,这是太傅大人拣早儿送来的,瞧着颇贵重。
那时我正待掂起砚来细看,心底好似将将生出份儿暖来,然下刻却瞥见那砚下压的,竟恰是清早送来台里待查的亭山府案宗。
一时间,这就像是一捧死灰落在我腔中盖灭了那仅存的心火,而熄冷下去时甚至连声刺啦都没有,就已将所有的热气儿都绝了。
我自道,大约这砚来得是不算早,可却着实太过贵重。
……
“稹中丞,这折子……可好了?”
一后生在我跟前儿谨小慎微望着我,我这才发觉我竹毫杵在墨里已许久,磨得那毫尖儿都分作了两撇,便忙抬起来蘸拢了,提腕在手边折子上落了签印,撒手推给他:“成了,拿走罢。”
后生捧过折子去吹了吹,下刻将之稳妥合上搁去旁边儿的一大摞折子里头,接着勉力抱起摞子就往外走。
边儿上另一人追在他后头一路急急问:“哎哎哎,我替你拿点儿罢,多重啊。”
可那后生抬腿迈过门槛儿,却只说:“甭麻烦了,这才几步路呢,你跟着就成。”
我瞧着他俩晃出御史台去,手里只攥着竹毫在案上瓷缸里就水洗笔,此时垂眼看,只见瓷缸里头的水一早浑成了不清不楚,这笔搁进去是再洗不干净,到此便也没了耐性,于是唤了个侍御史来替我捯饬笔墨,自个儿只携着明日要交的文书卷宗,起身就往台外走。
今日我得回趟家,瞧瞧爹,也问问大哥的事儿。
实则我爹惯来是最厌我在宫里留宿的。这回我在岁羽宫里头一挨就是三四日,这么回去再见着他,也不知他会不会又抡起条棍儿来揍我——
我只想,应是不会了罢。
过去我每回被皇上招进宫,回家我爹都会揍我,可自打他送了我洮砚的那日起,他却竟不揍了。
那之后的每一日,无论是下工或醉酒,无论是从宫里还是从外头回去,我进了家门后只要爹是在的,那爹要么就是恰好立在廊下等我,要么就是恰好从书房里走出来骂我,有时甚至是恰好歇在前厅里等饭正好叫住我,抑或是某日清晨恰好立在池边儿,见着我匆匆应旨出府时领子歪了、袍子斜了,便哼声提点我仪容——
就好似我多年来总指望他能借着打我骂我就能过了我断袖这道坎儿一般,他应是也沉默却期许地想叫我历了不少事儿后还能好受些,便终于收了手背在身后,哪怕随意立在哪儿继续再看着我,却再不多言。
于是从那日起,我竟是忽而得到了我十七八岁前希冀过得到的一切——我出息了,我能独当一面儿了,我爹终于不再揍我了,我也终于真正有了些当官儿的做派和脏了的手,我同皇上依旧能相顾相对,京中朝中骂着我哂着我的人也到底开始怕着我,我终于成了我少年时候期望变成的那个稹大人——
可这一切,却又全然不再似我十七八岁前希冀过的模样儿。
若说生来曾是支素竹软毫,那我过去应总是望着能沾了墨就往纸上肆意书画,可而今也算是舞过了一场逐叶飞花,却忽觉身上墨已太重,要洗,眼前却只剩一缸子昏里糊涂换不得的浑水。
——许多事儿,生出来或消下去的时候,根本就不发出一丁点儿声响,当我惊觉年华空流、覆水难收时,手里的日子早已翻过了百八十页去,而当中写下的画下的,或喜的或悲的,增删添改的,悔不当初或抑郁沉顿的,应也早已不再是我从前想好的故事。
我想,大约我多少年来想让爹原谅的那些事,实则本就不是我能控住的,而爹他想弥补我而让我去原谅的所有,同他其实也并无干系。
也是要到了今时今日我才能发觉,原来我二人半生之中总在期求对方一个饶恕,却从来不曾轻易给过对方。
【贰壹捌】
我出宫走到家的时候,下人正在南墙边儿上给爹的车架卸马。
前院儿里的甘棠、沙棠、黄棠全都开好了,打边儿上长廊径行时香意已能欺身扑来,眷在人鼻尖儿是清而甜的。瞥眼儿望去,一院儿里殷黄二色如烟如绫,好似胭脂金钿点点浮枝,少许被风拨在池中点染春皱,边儿上青石上也落了不少。
这一晃眼间,我竟好似还能瞧见我娘捻针坐在海棠树下,恍惚是正笑起来,映着日头替我缝袍。
那时候的海棠也同如今似的好,总能临风飘满她衣裳。
拐过廊头到了花厅,厅中饭菜已规整摆上。我进去时爹正坐在桌边,见我来,只抬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