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消那一天的一句话就斩断了。起初不是没有怨恨和委屈,甚至还疑心过一切伊始便是三少爷一次猎艳的游戏,甜言蜜语尽是捕猎陷阱。猎物既不上钩,挂在钩头以为饵食的友谊自然弃如敝屣。但那天的一次对眼就让他知道自己错了。不是真正的伤心人不会有这样的眼神。若是逢场作戏,相对的时候就不该有所亏欠,有所怨尤。
在这样奇妙的悲慨、甜蜜的哀凉中,他度过了神魂不宁的一学期。周围人渐渐淡忘了他曾经是陆家三少身边的红人,交际圈中的记性不会太长,可他还是时时留心,设法从他不多的渠道中捕捉一点那人的影子。陆家正炙手可热,风口浪尖的流言总是传得很快,何况还是在那样白骨成城、锦绣成灰的动荡年代。军政府又清洗了一批高官,传闻中他的叔叔也在其中——要不然,向来最爱出风头的陆家人怎么这些日子里匿迹销声?
“……这些消息都是真的?那他们一家子今后会怎么样?”顾青让眼前一阵阵发黑,竭力镇静着,压住喉咙里泛起的甜腥。近日来北平静默的空气中时时浮着这种腥味,血的腥味。
“树倒猢狲散啰!那些倒了霉的人家,哪一家不是这样?要我说这也是应当的,国难当头谋私利,实在是令人不齿!这等国之蛀虫,能被除尽倒也算是幸事!”
同学们越谈越是慷慨激昂,一个个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像是要满带喜悦地将他们抽筋扒皮一样。顾青让知道,依照自己的“倾向”,他现在理应雀跃鼓舞。可他的心就是不受任何拘束地决然下沉,沉去的地方静水深深,花月胧明,深潭中央浮出一人永不泯灭的影子。
小园内雪满琼林,霜风泠泠,枝头遍生冰花,树下着学生装的青年们神采飞扬,举手投足间尽是张扬意气。这样的喧哗,热闹如节庆,人人都要用这迫不及待的快乐来填补些什么,直把冬天过成了夏天。在热闹里,只有顾青让匆匆扭头,一步快过一步地奔走。
大街上也是照旧的日子,川流人chao,明净青天,白日光。顾青让顶着满身的冷汗和越冷越紧的空气艰难地走着,他在暗地里恍恍惚惚地惊讶,这世界竟还完好无缺。在他心中倾塌的半边天空之下,这座城竟还不曾化为瓦砾。旁人愈笑,他愈心如刀绞。
陆玉典半眯着眼,享受阳光下的片刻清静。清风爬过院墙,在他鼻尖萦绕,有一点酥和的痒。这是他寓居的小别墅,鲜有人知是他的私产,远离风浪与他人眼光,在阿鼻地狱中劈出的桃花源。目下人人都在寻他,他偏偏要无所事事地耽在这里,拒掉了仆人传来的所有邀约和问话。
他知道那些人要从他这里探寻什么。方今大乱将起,情报贵比黄金,人人都想打探他们家的境况,好决定是雪中送炭还是落井下石。当然更多灵敏狡黠的人选择了退避三舍,同即将落魄的他撇得干干净净。人心如此,他自小便惯了这样的把戏。
电铃声乍响,门童结结巴巴地报信。陆玉典愣住了,像被人掐住了喉咙,好半晌才从空荡荡的胸腔里倒出句话来:“让他进来。”他想恢复刚才的那种表情,冷眼觑世的笑,但他忽然无能为力。手竟然在颤抖,摊开来是白生生的汗,虚浮地爬过续断纠缠的掌纹。
从顾青让踏进会客厅开始,滴滴答答的时针就走得慢了,时间像落到了街边做糖的手艺人手里,被拉得柔软、绵长,还有点旖旎黏腻、说不出的滋味。陆玉典日日都在同想去见他的本能作搏斗,甫一见了他,几乎无法自持。想从他身上移开眼睛,转动目光时却痛苦得仿佛正从眼中剜去光明。他们彼此都没什么变化,即使是在这样慌里慌张的时候,也还是衣着整饬举止端雅。只是四目相对时,都清清楚楚望见对方眼睛里曾经破碎过的痕迹,坏了,丢了,修补不得。
“……你走吧,出国去。”顾青让眼里泪水慢慢掉下来,也知道自己丢脸,还是按捺不住。他突然厌倦了同眼前的这个人客套,猜着彼此都不敢揭穿的哑谜。单刀直入,说出一路在他心中盘盘旋旋的话。
“怎么突然跑过来说这个?为什么要我出国?”陆玉典微微愕然,手指动了动想要替他揩去泪水,然而最后也只是递过去手绢子。
顾青让发着抖,拿雾蒙蒙的眼睛瞪着他:“你们家的事情传得风风雨雨,连我这样的局外人都听说了。就算这次侥幸逃过一劫,往后的日子想来也不会太好过。我知道你心里其实是不喜欢那些污七八糟的事的,只是出身如此,也只好随波逐流了。不如索性就趁一切还来得及,到远方去吧,不然我只怕……你会越来越痛苦……”
所有风花雪月的心思都在寒风中转了一圈,像揉成一团的旧抹布似的狠狠砸回陆玉典的脸上。他满腔子的血忽然都凉了,不能嬉笑了之,木木然答道:“在你的心里,我是这么一个脆弱的男人么?一个废物、懦夫?无能到唯有抛家弃国?”
“你不懦弱,所以我才担心你。想到你将来或许会变成什么样子,我的心里就好像受了千刀万剐。我算是什么人,哪里配对你指手画脚?可我还是,还是怕……”
他向来是个寡言的人。从前两人还常在一处的时候,多是陆玉典